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雙城故事

(一)
有一天,我在人人上閒逛,碰到瞭BB。
他長瞭一張小受臉。準確地說,是一張可愛的小受臉。
但他說:不,我是攻。——無所謂瞭。他在北京。那時我一點也不想談朋友。
春天的時候,他來武大看櫻花。飛機夜裡降落在武漢,他坐機場大巴在青年路下車。我到車站接他的時候,他穿瞭件藍綠方格呢子大衣,背一個PUMA的黑色雙肩包,頭髮軟軟地貼在頭上。——和照片上一模一樣。一模一樣的好看。
我不會說笑話,只想笨拙地擠出一點幽默感。我向他介紹我們綽號"滿城挖"的村長(他是上海人),我說武漢其實是座非常年輕的新農村,不信你去看看那些隨處可見、塵埃沖天的建設工地,那都是城市生理學上的青春痘。
他到我家洗完澡,像只小貓一樣溜進我的書房,我正裝模作樣地在讀一本叫做《戀愛的犀牛》的舞臺劇本。這個劇本的開頭我看的爛熟,胸中默唸倒背如流:“黃昏是我一天視力最差的時候,放眼望去”——猛抬頭,看到BB一身綠色手術服立我跟前:你丫第一次見面就準備解剖我呢。
第二天週末,武漢下瞭整整兩天的大暴雨。
城堡腳下,櫻花開得難收難管,雲白一片即使暴風雨裡依然簡靜,落湯基兩隻卻是渾身溼透鞋子進水好不狼狽,良辰美景奈何天。
去曇華林的路上,我給他講瞭不少大水的八卦,鑽進店裡卻錯失故事的當事人。後來從中華路坐輪渡,船頭風大雨急,他的食指悄悄放在我的小指上面,微微一霎那,有觸電的感覺。
週日下午,誰也不願出門,於是雙雙倒在床頭,我隨手翻出兩篇小說給他念,一篇是麥克尤恩的《夏日裡的最後一天》,一篇是村上春樹的《品川猴》。唸完他說,《品川猴》這個故事很喜歡,我說:文藝是毒草。人必須有抵抗力:尤其不要受廖一梅那個女瘋子的蠱惑。
BB很愛廖一梅的《戀愛的犀牛》,已經在北京看過兩遍,五月份武漢琴臺大劇院演出,又陪我看瞭一遍。
那天演出結束的時候劇院外人群騷動,起先以為是明星,後來才知道是有男孩向女孩求婚,蠟燭圍成一個心,把他們圈起來,溫柔光暈裡,女孩捧著花束熱淚盈眶,觀眾齊聲大喊:嫁給他,嫁給他。
我只知道我們是沒有這樣的機會瞭。
春末夏初的空氣裡有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魔幻氣味,彷彿一陣風或一場雨都會讓人產生跳脫現實世界的衝動。
我想起廖一梅在犀牛後記裡反覆批判所謂的"明智",但誰又才是真正的瘋子?BB聽瞭我的詰問很難過,眼睛紅瞭,抱著我哭。
我笑瞭:不能這麼孩子氣。

(二)
BB感情內斂,和生人無話,熟人不投緣也無話。別人不問他不答,問瞭,也只答一句。他不是冷,我想是缺乏安全感的拘束和尷尬。我的朋友從郊外挖土回來,見到BB,問我是不是又欺壓良家少女。我問何出此言。朋友說BB臉色不好,也不說話。我說他平時就喜歡擺這副臭臉。
在我的印象裡,BB總是一味善良,善良的有點天真,讓人擔心隨時會粉碎,得貼上一枚"小心輕放"的標籤。他不大把物質掛在嘴邊,簡直太不像我偏見裡的上海人。我想這全拜精神的富足所賜——BB也看書,但和我不在一個路上。他喜歡美術,建築,我則更喜歡歷史和人情小說。還有,我們都不玩遊戲,不看電視。
六月份他去美國做畢業旅行,每天和我日夜顛倒地發微信。我早上起床給他發:晚上好。他吃完晚飯給我發:早上好。夜裡凌晨四點,他發來幾張人字拖照片,問我紅色好還是藍色好,失眠的我下意識地想問有沒有黃色。最後選定紅色。他說:買來送你。
我接著捧起我的《荒廢集》,任陳丹青的滿腹牢騷在腦海裡風雲激盪,妄圖抵消剛剛泛起的歡喜。
但我總忍不住去咬李海鵬說的:愛情只是一個虛幻的寓言。
我想起沒有起沙塵暴的北京的春天,我們一起去爬金山嶺的野長城,那逶迤蜿蜒的宏偉景觀據說為萬曆年間抗倭名將戚繼光所主持修建。我們在青色磚石間穿梭,在荒僻的小樓裡趁無人時偷偷接吻,從瞭望臺看出去,外面是失去年份記號、彷彿將亙古不變的一派蕭肅,歷史在這裡停滯,止步不前,不計較征伐殺戮也不計較江山變換。後來我們從山坡小路手牽手走下來,白晃晃的日光平靜地照耀著每一棵草木,每一粒砂石,忘記瞭"天道不仁,以萬物為芻狗",而是想起胡蘭成所說的"行走在日月山川裡",大概就是這種美好的氣味吧。

(三)
BB從美國給我寄來五張明信片,用漂亮的字寫的曖昧句子。讓同事誤會我在美國還有女朋友。
他週四下午飛回北京,到機場給我電話,我正在開會,沒接。晚飯時候我回過去,他說正在吃飯,又問我晚上什麼時間休息。
我說想要聊天的話,什麼時候休息都可以。其實那個時候,我正坐在家裡的電腦跟前狂刷12306,想買一張週五晚去北京的臥鋪票。好不容易才刷出一張硬座,趕緊買下。雖然從來不曾通宵,但此刻完全不在乎坐一晚能不能睡著,只知道自己很想見到他,只想在星期六一大早冷不防給他一個驚喜。
誰知就在下一分鐘,BB微信發來一句話和一張圖片,那句話是:晚上要晚點睡哦。開啟圖片,留神一看,才知道是他這晚到武漢的登機牌。
原來他也想給我一個驚喜。我們差點就成瞭歐亨利"麥琪的禮物"。
十點半打計程車去天河機場,年輕的計程車司機走錯路跑到荒郊野嶺,折轉回來時BB已準點到瞭。我遠遠看見他,一顆心落下來。他在國外曬黑,頭髮長長瞭許多。
這下好瞭,去萬惡的資本主義社會鍍金,回來成瞭民工STYLE。

(四)
我和BB週末都睡不瞭懶覺。頭一天就算睡得再晚,第二天照樣七點半自然醒,乖乖爬起來一起做早飯。
週六上午去凱德廣場的電影院看星際迷航,十點半的早場竟成瞭我倆的包場演出。晚上到華科看"鍵上人生"古典鋼琴演出。星期天我們去逛武漢動物園,看水族館演出時,那位僅有的動物演員——一隻海獅在水裡耍球,越頂越高,突然飛上瞭水池邊的遮陽篷,溜出場外,這下可把表演道具弄丟瞭。
BB晚上在漢口江灘給我的好朋友小馬哈魚講這個故事,小馬哈魚的注意力卻全在他的孔明燈上。只見他鄭重其事地雙手合十,口中唸唸有詞:讓我成功發八篇SCI吧麻利麻利哄,露出兩排賣萌白牙。孔明燈騰空升起,化作星點,江風從遼遠的地方吹來,人心安寧。
週一晚送BB走,去武昌站的公交上我們坐在最後一排,始終握著手。這晚很熱,忙碌瞭一天的BB,疲倦的側臉看起來愈發安靜。不知道為什麼,這種安靜反而令人不安,因為猜不透他在想什麼,知道他什麼都喜歡憋在心裡,不說。
我把他送到檢票口,他幾乎是一步一回頭,和我道瞭三次別。
我一直看著他,直到看不見,才反身回頭走。
這一天的白天,澳洲的X男給我發來第105封郵件,那個他追瞭一年多的小朋友,他決定放棄瞭。他說:“我覺得我把自己該做的都做瞭,我一點都不後悔。”
我至今還記得他第一次和我提起這個男孩子,挑剔如他,竟稱男孩完全符合他的想象。難能可貴的是時至今日,他還是這麼描述他的愛。僅有的不幸,也許也是最大的不幸,是他的愛並不愛他。
我替他惋惜。愛情的世界,並不是用情誠摯,就能水滴石穿。而愛情溫柔的面目之下,何嘗沒有鋒利的牙齒。不由得又想起胡蘭成在《今生今世》裡寫的:“我寧是要學學愛玲的不易被感動,也做個神清氣爽的人。”

(五)
我和BB說起過,在武漢漢口的鬧市中央,有一條並不起眼的市內公路。
第一次來武漢的人,大都會對這條公路的命名感到好奇。
聽過南京路,淮海街,中山大道,但這條路叫"京漢大道"——忽然有一種錯覺,一直沿著這條路走下去,就能走到北京。
這是真的。說起來,1906年,就在大清王朝氣息奄奄的時候,這條公路上面卻第一次生龍活虎地跑起瞭象徵西方現代文明的火車。而那條叫做"京漢鐵路"的兩端,一邊是北京,另一邊是武漢。兩座城市,從此有瞭更加親密直捷的距離。
2007年的秋天,我第一次從武漢去北京,為一睹古都王氣。那時看不懂,舊時王謝堂前燕,飛入尋常百姓家。少不更事,更是被第一次突如其來又無疾而終的愛情挫折得黯然神傷,直到憂來無方,望著滿目的香山紅葉吃吃發呆,不知道就在這座城裡,還住著一個BB,未來是我的。
後來,我和BB走到一起,一起遊武漢的東湖,一起登北京的金山嶺長城。最美的日子,是手拉手一起行走,忘記瞭包括時間洪荒在內的所有一切,以為現在就是永遠。假的。每次車站話別的時候,努力忘記的又會重新記起來,苦笑:我們難道真的不介意這一千多公里的距離嗎?
看《北京遇上西雅圖》的時候,一句臺詞,過目不忘,默唸於心。後來我跟BB講,我第一次見到你,就像這句臺詞說的:“一份從天而降的愛情。“我等到瞭。
面對這樣的愛情空降兵,全無還手之力,繳械投降之餘,卻失敗得心安理得。收起你那套愛情悲觀論吧,什麼愛情是中世紀以來的最大謊言,什麼愛情是門失傳已久的學問。我們現在所要做的,就是和距離英勇作戰,使用這柄一度被稱為"謊言"的武器。
別不相信,我們未必會輸。

(六)
但我們還是輸瞭。
為情挫折的時候,才知道一直是愛情幼稚園裡的留級生。就算熟讀莊雅婷和木子美,也遠做不到瀟灑。
無比絕望的時候,自嘲要得抑鬱症。彼時彼刻,萬事萬物面目可憎,而千萬人之中,也竟無一個,願意再對他說些什麼。
挺過來。是因為久病成醫,明白會過去。。
林夕愛黃耀明,愛得一度要輕生,轉寰過來,寫出《再見二丁目》。我愛聽,就一遍一遍聽:原來我非不快樂,只我一個人未發覺。如能忘掉渴望,歲月長,衣裳薄。權當作失戀的聖經和阿司匹林,末瞭還要說一句:分手快樂。

(七)
分手的最後時光,是去北京最後一次再看看BB。
出發前我向小馬哈魚調侃:草民這次上京,是請旨領死的。
他的反應和所有人一樣:明知是死你還去?
我想到我會義無反顧地掛掉,我還無恥地想到我英勇就義時大義凜然的英姿,但我還是沒有想到的是,當我親耳聽到BB對我說出分手兩個字的時候,我會死的這麼難看。
人哭的時候會難看,比如竭力控制住聲音和抽搐,臉部因為肌肉極度用力而變形。
真情實感在外人看來,只有尷尬和可笑。
以前和BB在一起的時候,他常常出神得讓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麼,我笑話他高貴冷豔,他哼哼地作勢要打我。現在他像個孩子一樣不知所措,怎能難為一個孩子去安慰你?不知道這樣和自己意外的懦弱僵持瞭多久,終於鎮定住,去衛生間洗臉,看著鏡子裡可笑而陌生的紅眼睛,擠出一個鬼馬笑。
爽利地向BB要瞭一副蛤蟆鏡,很酷地摟住他拍拍肩,安慰他"我沒事”,然後一起出門去超市買晚飯的食材和炒鍋。回到家,他噼裡啪啦開始切菜,我幫他用熱植物油給鍋做第一次的防鏽處理。
一陣忙碌之後,今晚的分手豪華大餐是:一盤清蒸帶魚,一盤清炒西蘭花和一碗肉丸湯。
不需要感謝上帝。
我非吃貨,對食物幾乎零要求,拿筷子嘗,帶魚太淡沒入味,西蘭花又硬又鹹。我搖搖頭,笑BB:“直到現在才發現你第一個缺點,原來你真的不會做飯。”
北京的夏末暑氣未歇,將人悶得憊懶。簡陋的出租屋裡,空調只顧機械地吹送涼風,電視裡放著羽毛球世錦賽和聽不清的解說。洗完碗,我收拾好行李,對BB說晚上想去一個朋友那裡住。他看著我:“都來瞭,就住一晚吧”。
“還是算瞭。”
他略帶央求地說:“不要嘛”。
這是以前我最熟悉而無法抵抗的撒嬌,但這一次我執意要走,他抱憾又有點負氣,低聲道:你現在就這麼討厭我麼?
我冷笑一聲,原來他真的不懂。
後來他送我出門,在小區樓下打到計程車,車門關瞭,車子發動起來加速,一下子把他從我的視線裡推得好遠,我回頭看到他難過而不捨的表情,突然對自己痛恨不已。車已開出去兩三百米,大腦急轉彎,對司機說:唉,不好意思啊,我忘瞭我身份證,師傅,麻煩您再繞回去。
“這裡不能掉頭。”
“那就能掉頭的地方繞回去吧。”
敲門,他淡漠地吃驚:怎麼回來瞭?我摟瞭摟他:不想讓你難過。
看瞭半部阿根廷電影,幾乎一夜未眠,聽著他熟睡後均勻的鼾聲,自己好像也破釜沉舟地麻痺起來,一個人僵直地平躺著,望著漆黑的屋頂,忘記瞭以前總是習慣從背後抱住他。

(八)
我和BB最後的一個週日,北京忽然狂風大作,白晝變作黑夜,瞬間傾盆大雨。晚上手機新聞說首都機場劈死瞭人。我自以為是地想,BB第一次來武漢的時候也是大暴雨——我們總算有始有終,但這次死瞭人。
買的高鐵西站不賣站臺票。冒著雨,一個一個找普通票乘客幫忙,得意厚臉皮這時派上用場。終於找到一個湖北老鄉,一番遊說之後才猶豫地應允。現在人都不信人。比成年人還不信人的是小孩,從頭到尾,最警惕的是他十幾歲的兒子,一步不離,瞪著我。
我們去的還是上次吃的永和大王,各要瞭一份番茄牛肉麵。我給旁邊十歲的小正太讓路,他爸爸讓他說"謝謝叔叔”,他就老老實實說"謝謝叔叔",還沒走出幾步,很認真地向爸爸表示值得商榷:“爸爸,我覺得還是叫哥哥比較好”。
我笑瞭,BB一聽也笑瞭,我說:“看吧,連小孩子也比你會安慰人。”
吃過飯,也到瞭檢票的時間,BB送我去候車廳,我第三次擁抱他,準備瞭千言萬語卻只倉促地出口瞭一句:“好好珍重。”
BB朝我揮揮手,轉頭下電梯,我裝作頭也不回地進瞭檢票的人群,然後在人群裡偷偷地看著他離開的背影,突然眼背後一熱,趕緊噙住,生怕眼淚滾下來再丟人現眼。火車發動瞭,收到BB的微信:相逢的人還會再相逢。我不知不覺地苦笑:但相愛的人卻不會再相愛瞭。
回程的高鐵因為雷電天氣晚點,百無聊賴地看著旁邊小孩手持IPAD裡的柯南。轉鍾後才到武漢,健談的計程車司機攀扯我聊天,我也很興奮地誇誇其談著,不知道自己是否有那麼一點小小的高興,因為七個小時前我所置身的那座我拼命想逃離的城市,現在終於完整地消失在我身後瞭。

(九)
回來的一個月裡,我沒有讀過書,沒有寫過字,沒有聯絡過BB,只是常常想起他,想起我們呆在一起的短暫的日子。
我多希望我會計較:我犧牲掉一個週末,五點起床,來回十小時高鐵,一千塊的火車票,難道只是為瞭親耳聽你喜歡的人對你說一句"我們分手吧"?
原來做不到,如果你真心喜歡一個人你就做不到計較。像我給BB的信裡寫的,我想給你一個家,如果你不再愛我,也沒有關係,因為我最大的願望是你能快樂。
所以,我千里迢迢,只是為瞭給BB送一盒他並不喜歡的費列羅,讓他在分手後第二天的七夕,最後一次想到我。

(十)
每個人,每一天,都在匆匆行走,這些來來往往的行者,都在出發或者回來的途中。
洛琿兩年後從巴黎回國,我們在群光廣場的倉橋家吃飯。他幾乎沒有變:依然精力充沛地講故事,依然聊天到忘記吃飯。他說起他認識的人,依然都是從學歷說起。
我們每一人擇偶、擇友,都有自己特別注重的標符:學歷,財富,家世,知名度,也許還要加上好身材和效能力。好像做人就少不瞭這些計較,不然就沒勁透頂。
他的朋友和我談《挪威的森林》。在他那裡,森林是一個轟烈的三角戀言情故事。在我這裡,森林是一個更完美的絕望,因為無法治療的精神疾病,還有無法改變的她不愛你。
武漢的夏天過去瞭,微微泛涼的空氣裡,貧瘠的僅僅是愛情。京漢大道上照舊跑著火車,不過已經不是百年前洋務運動時的西洋火車瞭,是輕軌列車,白底藍條的車面,飛鳥一樣輕盈地馳往於漢口的兩地之間。沒有好奇心的人永遠不會知道這條公路的底細,就像沒有身臨其境的人永遠不會聽到這條公路發出的聲音——它一直唱著一段愛情的雙城記,一直唱到曲終人散。
我唯一需要感謝的是工作的忙碌。正如我特別喜歡的《你們的幸福》裡寫的:愛思索便是福薄,有幸繁忙是一種祝福。
小馬哈魚說:BB現在過得很好。這就夠瞭。
現在,我只需要全心全意地去遺忘,就像曾經全心全意地愛過一樣。

文/林恣舫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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